开门的是一位黑发的少女，猩红的眼睛在屋檐投下的阴影笼罩中，似乎泛出些红光，皮肤苍白却没有血色，正面目表情地死盯着老者。老者暗自深吸了一口气，和蔼地说道：“阿黑呀，现在方便我进去吗？我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屋里传来啪塔啪塔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妙龄少女独有的甜而糯的嗓音：“阿黑，门口是谁呀？”
叫阿黑的少女转身走回屋里，老者紧跟着进了屋，看见了另一个迎上来的少女。与阿黑相反，这位少女一头银丝，眼睛是湛蓝色的，仿佛一潭静谧的湖水，却始终透着笑意。她的皮肤白皙清透，关节处透出微微的红色。少女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优雅的气质，却又遮盖不住那个年纪的稚气。
看到老者，少女微笑着说道：“是村长呀，您进屋坐，我去给您倒水。”
老者用一个微笑作为回应。
看着这两个少女，老者回忆起了初见她们时的情景。
叫阿黑的少女，是一名村民在上山打猎找野物时寻见的。她被抱回老者家时，只有两岁的模样，说着一口村里谁都听不懂的语言，不哭也不闹。和她一同被寻见的，还有一个包裹，里面捆着七本厚厚的书，堆起来比她的人还高，书里也是看不懂的文字。据那个村民说，发现她时，她嘴里正啃着一块树皮，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图册，里面画着一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。村民问她的父母在哪儿，她什么也不说，只是摇头。村民又在附近找了一圈，也没见有人活动的痕迹，猜想她是被父母遗弃了，心生怜悯，便把她带了回去。
那时候村里还没闹旱灾，各户人家条件都还不错，阿黑便由几个心善的村民轮流照顾。最西边的这户人家便是其中之一。
因为少女一头黑发，在满是红发的村子里格外扎眼，村民便都喊她阿黑。等阿黑长大些，学会了村子里的语言，村民问她叫什么，她从不回答。但是，当别人喊她阿黑的时候，她便会回过头，算是在回应那个喊话的人。
阿黑很长时间都在看那几本书，若是问她在看什么，她也从不回答。久而久之，人们都习惯了，也就不问了。
那位白发的少女叫阿雪。是阿黑随村民外出打猎时，在一个陷阱里发现的。阿雪被发现时已经陷入了昏迷，阿黑第一时间背着她跑到了村里的医生家进行治疗。治疗期间，阿雪醒过一次，拼命挣扎，大喊着救命。随即又混了过去。再次醒来时，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。于是，便跟着阿黑，在各户人家之间轮流住着。阿雪的名字也是村民起的，本来想叫阿白，但是有人提出阿白这个名字像在叫狗一样，便改口叫阿雪。
阿黑算是阿雪的救命恩人，两人年龄又看似相仿，很快就熟络起来。
阿雪来到村子后的第五年，龙便来了。
龙来的时候，全村人都看见了。那是一条暗红色的龙，长有六翼，鳞片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类似金属的光泽，一条巨大的尾巴拖在身后。龙角粗大而扭曲，龙角之间还凸起一块像是肉瘤一样的东西。龙飞得极低，村民便知它要在附近落脚了。
民间流传，红龙是火龙，会带来干旱。果不其然，不出三个月，田里的土就皲裂了。一年半不到的时间，周围的树林也枯了，连带着树林里的生物一同化成干巴巴的尸体了。
村里眼见着越来越不景气，阿黑阿雪两人便搬了出来，在村子空地处搭了一个小木棚，靠村里的救济粮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。直到最西边那户人家的死讯传开后，两人便回去收拾了屋子，搬了进去。
阿雪端了一小杯水给老者。老者喝了一口，示意阿雪坐下，然后对阿黑说道：“阿黑，村子也算是养了你十五年……现在，村长有事求你，希望你能念在往日的恩情上，帮我们村子一把。”
阿黑没有作声，依旧直直地看着村长。
老者将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内侧，从夹层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黑皮本子。老者翻到其中一页，递给阿黑，说道：“这是一百年前，我们村的祖先和一群外族人屠龙的场景。”
“屠龙？”阿雪杏眼圆睁，只是一瞬间，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的神情，“确实，也只有这个办法了。”
阿黑接过本子，仔细看着。阿雪也凑了过去，把头靠在阿黑的肩膀上，一头蓬松的短发蹭着阿黑的面颊，后者明显分了神。
“这群外族人都是黑色头发诶。”阿雪像是发现了什么，微微侧头，对阿黑说道。
阿黑注意到阿雪的睫毛雪白，像覆盖了一层寒霜似的。
又长又密。阿黑想着，忍不住去数阿雪的睫毛。
阿雪见阿黑只是盯着她看，却不接她的话，噗嗤笑了一声，嗔怪：“又走神了？”
阿黑回过神，扭头不再看阿雪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，低头凝视书上的那副涂鸦。阿雪却看到阿黑的耳朵微微泛红，一时没收住笑意。
老者这时开口了：“是的。我认为，我们的祖先是有意将这点刻画出来。我是指发色，你看，虽说整幅图用了大量黑色，可是在描绘我们村的村民时，特地用红色填涂头发部位。也就是说，画这幅画的人想要表达，这群外乡人就是黑色头发。”
老者说话时，阿黑将那本笔记前后翻了翻，似乎在了解这件事的大致过程。
“村长是认为，阿黑和画上的这群人属于同一个家族？”阿雪轻轻拨开阿黑正在翻页的那只手，将书重新翻回涂鸦的那页，指着画上其中一位异乡人的眼睛说道，“可是这群人中，每一个人的眼睛，都是金黄色的，而阿黑的眼睛却是红色的。”
老者点点头：“确实，我也考虑过这点。祖先屠龙的这件事，记载的内容不多，你看笔记的这部分：‘这群人一来就找到了村长，提出要在村子歇息几天，并称四日之后，会有狮头龙降临在五公里外，他们正是来屠杀这条狮头龙的。’往后翻，看这儿：‘这群异乡人看似与常人无异，却一个个异常凶猛善战，就连他们最小的、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的孩童，都能举起自身重量十倍的重物。’‘龙按预期来了，那群人中最精壮的五个男人便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，径直向龙奔去，我紧跟着他们跑去。他们跑得飞快，一会儿便把我甩在了后面。我赶到时，他们已经把那条龙的头砍了下来，一见我来，便让我回去带些人和车，狮头龙的肉是上等的好肉，我转头看见其中一个男人正从那龙的胸前割下一块肉，张嘴便开始吃了起来……’”
“这……阿黑确实天生怪力……但是她不喜欢吃生肉啊……”阿雪听到那段描写，略微皱了皱眉。
“不，不是说吃生肉。阿黑，我记得有一年过年，阿明给我送了一块牛肉，称牛犊肉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肉，你当时就在旁边，说了一句：‘狮头龙胸前的那块肉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肉。’你是不是这么说了？”
“记不清了。”阿黑回答。她的语调格外平淡，与村长略显激动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狮头龙的？这本笔记，我上个月才翻到。你第一次说狮头龙的时候，我还以为是什么普通的野兽，现在回想起来，你从那时候就知道了狮头龙。不，你不仅仅知道狮头龙，你一定还知道别的更多的事……你在村子已经十五年了，可是这十五年来，我对你的了解是如此之少，你隐瞒了多少事，我也不想追根究底。但如今村子危在旦夕，请你……”
“可以。”阿黑不等村长说完，直接打断，“笔记上记载的那把黑钢刀还在吗？”
老者一时愣神，然后连连点头。
“带上。”阿黑言简意赅，然后看向阿雪，“说吧。”
阿雪似乎有些犹疑，又皱起了眉头，低头，不停地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双手。
“我会保护你的。”阿黑将手搭在阿雪的手上，稍稍用力握紧。
阿雪抬头看着阿黑的眼睛。那双猩红的眼睛依旧冰冰冷冷的。
唉，说就说吧。阿雪这般想着，便深吸了一口气，起身面向老者：“村长，我是库巴仑氏第十三代族长的嫡长女。是……最后一任黑女巫。”
老者惊异地站起身，连连后退：“黑、黑女巫……这、这……”
阿雪叹了口气，她早就知道老者会是这个反应。毕竟，黑女巫恶名远扬，她们用生灵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力量。八年前，正是讨伐黑女巫运动的高潮，人们誓将黑女巫赶尽杀绝。阿雪并不是自愿成为黑女巫的，但这是母亲的要求，她也不能否认自己用黑术杀过人的事实——那是成为黑女巫的证明。
“这么说，这几年来，你都是假装自己失忆……阿黑，你早就知道了，为什么不……”老者颤颤巍巍地说道。
“阿雪没害过人。”阿黑打断道，“过去的事就别再追究了。”
“村长，我表明身份的原因……请您跟着我过来。”阿雪叹了口气，示意老者跟她进到地下室。
老者迟疑了片刻，看了看阿黑，然后慢慢地跟着阿雪进入了地下室。刚进入地下室，他就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。那是成堆的谷物，每堆都有一人多高，前前后后一共堆了近十堆。
阿雪说道：“这是我用黑术种植的谷物，这些谷物吸食灵体，但是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……我想要救村民，就像当年你们救了我那样。如果不表明身份的话，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些食物的来源，我知道村子里的人都讨厌黑女巫……谁不讨厌呢……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……但是，我真的想要帮助村民，希望您能收下这些谷物……”
老者看着少女楚楚可怜的样子，刚才的那份恐惧逐渐消失。他看了看成堆的谷物，又是欣喜，又是忧虑。
半晌，老者开口：“你的身份先不要告诉其他人，这些谷物……我再另想个理由，我们先上楼。”
阿雪点点头，带着老者上了楼。
事情似乎都交代完了，三个人坐在客厅，气氛显得有些沉闷。
老者佯装咳嗽，打破寂静，然后顺势提出要离开。阿雪起身送老者离开，回来后看见阿黑正翻着她那七本书中最厚的那本。
阿雪轻声问道：“能行吗？”
阿黑却难得地笑了：“Ahnhaentu.”
“这是……”阿雪愣了一下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阿黑使用这种语言，“难道你真的……”
“Ahnhaentu。火龙，它头上的那个肉瘤，是它全身血液的中转站。”阿黑说着，将手缓缓地搭上阿雪的胸口。
阿雪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，那种有规律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律动，隔着轻薄的衣服，传递到阿黑的掌心。她看到阿黑的瞳孔扩大了，那一向没有波动的猩红色此刻仿佛流动了起来。
“就像是，心脏，重要，又脆弱。”阿黑攥紧了搭在阿雪胸口的手。阿雪惊慌地用双手抓住阿黑的手，用力推开。
阿黑像是从梦中惊醒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，愣愣地看着阿雪。不过一分钟，她又恢复了往日冷淡的样子，转头看向书本，低声说道：“这本书上写着的。”
说完，阿黑试探性地望了阿雪一眼。见阿雪镇定了下来，她又补充了一句：“这本书是屠龙典籍。我觉得……没问题。早些休息，明天就启程了。”
阿雪点了点头，起身和阿黑洗漱就寝。
躺在床上，阿雪似乎知道村长当时要表达的是什么了——那群人不是喜欢吃生肉，他们喜欢杀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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